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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惠雯:小县城眼中的高大上和大城市眼中的十八线

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-11-04


电影《立春》剧照 图源网络


小城居民
文/张惠雯


我十几岁时去了新加坡,当地同学会问我来自哪个城市,他们通常会提供两个选项:上海?北京?那是1996年,国外对中国很不了解,就算是深圳这样的城市,对他们来说也很陌生。整个中国被划分为两块:北京、上海和“其他地方”。所以,我得对他们解释,我来自一个county, 美国的county称为郡,中国的county叫县城。

 

在中国,大城市人看县城,就当是“城乡结合部”。对于把自己当半个乡下人,县城人多半不服气的,他们会说:县城再小,也是个“城”,我们都是拿工资、吃“商品粮”的。在县城人眼里,只有种田、住村里的居民才是乡下人。

 

十八线小城里的居民虽然不服气,但到了省城或京城,他们又会觉得“怯”,担心自己身上流露出乡气。在小城居民身上,的确兼有城市和乡村居民的作派习气,因为小城和乡村那么临近,城镇居民和乡下亲戚来往频繁,物质、文化都交融参杂。而正是这种“兼有”,让小城居民的生活有了别样的风味儿。

 

小城居民自觉是时髦的城市居民。他们去超市购物、在名牌专卖店买衣服、买高档电子产品,喝咖啡下馆子,觉得大城市里有的东西自己也都不缺。当然了,艺术展、博物馆、文化的多元……这些暂时还没有进入他们对城市生活的评判体系。


在乡下亲戚面前,县城人的架子更是摆得十足,招呼人家喝杯咖啡,把亲戚们弄得有苦难言,给人家讲国家的农民政策、国际政治动向,害得别人正襟危坐、如同开会、上课。不过这些架子都是没有恶意的,不过是想让人家看到他城里人的派头。到了大城市,小城人更不敢懈怠,总是穿得过分严谨或华丽,让别人一眼便识破他的来历。


不过小城人虽自觉不如那些大城市人时髦,却会挑些别的毛病,譬如觉得大城市里穷人挺多,觉得大城市人的破房子比鸽子笼还小、连院落都没有,说大城市人请客吃饭叫啤酒竟然是一瓶瓶地叫(小县城里都是十二瓶一打地要),买一只鸡能拆成三盘菜,小气得很……要说脾气,小城市里富裕户的大小姐比大城市里的普通丫头脾气可大多了。

 

作者最新小说集《飞鸟和池鱼》,摄影:张惠雯


县城人的祖辈多来自邻近乡村,有割不断的温暖联系。我记得小时候,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,县城的企业和机关要放一周“麦假”。麦假期间,县城里的人几乎跑了一半,回老家帮忙收割去了。那时当然没有大型收割机,所以那些在机关里习惯了端茶杯、看报纸的手仍然懂得拿起镰刀,在赤日炎炎的地里收割麦子。


即便是像我父母这种在乡下已没了土地也没了家的县城人,也会表现出对农作物的特别关心。在他们这辈县城人的交谈中,常常会冒出“今年的麦收成不错”、“下霜了,柿子该打红了”、“雨水太多,今年的西瓜一定泡得不甜了”这类话。这种对土地、农业的了解和关注当然不是正牌城市人的作风。


县城和乡村是紧密相连的,它没有大城市的那些壁垒 - 摩天大楼、迷宫般的高速立交桥以及这样那样的检查站、限行规则。县城四通八达的公路通向这个或那个乡镇、村庄,在县城和乡村之间存在着绝对自然的过渡。


住在县城里的人,散步骑车就来到了郊外。一路上,周围楼房渐渐稀少,然后在一块块住宅区之间出现了草地和树林,很快你又看见了菜园、田地以及在田间劳作的人……自然而然地,这都成了自己熟悉、怀有感情的风景。

 

乡下人开着机动三轮车“丁丁光光”地进了城,也不当自己是外人,顶多是有些害羞(到了壁垒森严、语言不通的大城市,这害羞就变成了害怕)。他们多半在城里有亲戚,从小就跟着大人进城买东西、看亲戚、卖菜卖水果,熟悉县城的街道、饭摊儿、新开的小商品市场。

 

因为与土地临近,小城居民的幸福之一是能吃到最新鲜的水果蔬菜。这些菜和水果通常是清晨刚从地里摘来,带着露水和泥土,未经拣选、浸泡、包装、更不会喷上亮光剂。县城人一眼就分辨出谁是贩子,谁是货真价实的菜农果农。


我父亲就只愿买农民的东西,一是体恤他们几十里路进城的辛苦,二是喜欢他们老实、厚道。我父亲很节约,但买老乡的菜却从不计较价钱斤两,零头小了也不让找。市场上菜价太低时他总生气:“地里的东西这么贱,还让不让农民活!” 

 

作者最新小说集《飞鸟和池鱼》,摄影:阿童木


我家里有不少乡下亲戚,他们是我儿时见过的最质朴、勤劳的一群人。后来我写过几篇乡土小说,想象一些人物时往往借用他们留给我的印象。我尤其记得妈妈的一位姑父(河南方言里我应该叫‘姑姥爷’),在我十来岁的时候,他大约已经七十多岁。


老人身体很好,每年桃子、西瓜、花生下来的时候,他都会给我们家送。起初是拉着架子车步行五个多小时进城,后来他买了辆人力三轮车,也要缓慢地蹬两三个多小时。老人家常常天还未亮就出发了,到了城里刚好是早饭时间,他却不好意思到我们家吃饭,自己在街上小摊吃过饭才来。他从车子上卸下叶子上还带着露水的桃子、裹着新鲜泥土的花生,就匆忙要走,说地里还有活儿。我母亲有时回些洗衣粉、肥皂或是糖果、旧衣旧鞋给他,他总要红着脸推让半天。

 

我现在很庆幸自己出生在那么个地方,在人生最初的十几年里,既能安享小城的便利,又得以亲近田野、河流。在我年少时候,那里的方言和人情皆醇厚甘甜,那里的生活平淡却温暖充实。只是,如同那位已故的姑姥爷身上所具有的旧式乡村美德早已在乡村凋零、消失了一样,今天的故乡小城也早已失去了往昔的淳朴与从容。


本文原载《南方周末》

 ~the end~

作者简介:

张惠雯:小说家,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,现居美国波士顿。已出版小说集《两次相遇》、《在南方》、《飞鸟和池鱼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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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县城的温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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